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佛教滄桑與宋理學

悟慈和尚

 

第一章  第二章  第三章   第四章  第五章

 

第四章 佛教與朱學

序論 朱子及朱子學術地位

一、朱子傳記

  朱熹字元晦,號晦庵,徽州婺源人。高宗帝建炎四年(一一三O)九月十五日生(一一九九逝)。自幼穎悟,五歲讀孝經,即題曰:「不若是,非人也」。紹興十八年(一一四八)進士及第,授泉州同安主簿。孝宗即位,詔求直言,先生上封事,論聖學....。

 

二、儒家思想與朱子

  儒家思想在古代時,都想和政治合一,也就是說,都想實現道德與政治為一家,而專主於實行。至於理論,則屬於其次。孔子誕生,則總括諸學的思想,加以組織整頓,使其有軌則的傳之於後世。後來因種種因素,道德與政治好像分離似的各行其道。也許因佛道二教之盛行,深怕被替代,故才起對抗。可見儒學在理論方面。也慢慢認真討論學理了。首先並不熱中。要之,使儒學的教理,加以組織整頓,使其傳於後世者,實為朱子其人!

  中國文化在最發達的周初,儒學思想可說是達到了極點。有周一代的制度文物,可垂範於後世。而將此思想實現的人,首推周公。到了周朝衰微時,其綱紀則頹敗,天下則大亂,儒道也隨之湮滅。於此時,孔子適時出世,他據二帝三王之道,想藉以挽救天下。不過,孔子却因不得其位,而不能達成其宏志。於是覺得需要整頓儒道,使之永傳於後世,所以編纂六經,教育門人,傾注晚年之力!儒學至此,才有了其一體系,永傳於後世。孔子所集而大成的有關於個人與社會之所謂「修身、齊家、治國、平天下」,是以「仁」為一貫之道德,且定其教之經典,使之連綿流傳於不絕。儒教的所貴,是完成自我,教導世人,是以實踐躬行,為國家社會軌範,俾天下萬世知其所趨!

  儒教的思想一直到了宋代,才有了發端自周濂溪的理學,在此之前,就是漢、魏、六朝、隋、唐等,所謂訓詁的盛行時代。學者們都趨於字義訓詁之末,而忘其根本於不顧。至於宋代,學界之沉滯,已達到其頂點,是時又有如前述之道佛二教之盛行,迫使思想界之形勢,不再允許其只顧墨守成規。宋學之勃然而興,是有其因素在!宋學純粹不拘泥於訓詁,都主於內面的考察,也致力於開拓儒學之教理。首唱理氣性命之說的人,是周濂溪,而有程明道、程伊川、張橫渠等人繼之。他們更進而把它推廣,致有宋代理學得確立於世。與二程的同時,並有邵康節在唱象數之學。因此,理氣象數二學,就成為宋學之二大源流,而盛傳於世間。將此二大源流打成為一片者,就是南宋的朱子!

 

三、朱子之學及排佛學說

  朱子初學時,並沒有常師,都出入於經傳,泛濫於釋老,馳心於空妙之域,幾達於二十餘年(文集卷卅八)之久。至於朱子之排佛,即並沒有甚麼特別的作品。惟其平生為文,散見於處處,以及與門人之間的問答當中所主張的而已。其沒後,門人為其編纂的朱子語類一四O卷之中,可以窺其力注的程度!

  朱子之學,廣博雄大,古來未見有匹儔者!如陸象山其人,他雖不服朱子之說,而曾與之對抗而立,但陸象山本人尚且視朱子為泰山喬嶽,深致敬仰,故可見得朱子學問之廣大淵博的程度。

  朱子在中國近世儒教史上,可說是居於最為樞要的地位,其影響於後世,洵為至大無比。不獨宋代,就是元明清三代之學術界,也都以他為中心。雖陸、王(象山、陽明)之一大勢力,也不能壓倒其學!

  朱子之作品,其數浩繁,若列而舉之,則有,周易本義十二卷,易學啟蒙三卷,詩集傳八卷,大學中庸章句各一卷,大學中庸或問各一卷,論語集注十卷,孟子集注七卷,太極圖解一卷,通書解二卷,西銘解二卷,楚辭集注八卷,辨證二卷,後語六卷,雜學辨一卷,附記疑一卷,小學六卷,家禮八卷,資治通鑑綱目五十九卷,本朝名臣言行錄二十四卷,韓文公考異十卷。其他不勝枚舉。

  又門人所編的有朱子語類一四O卷、朱子文集一百二十一卷等。

 

第一節 論釋氏之宇宙觀

一、論釋氏不知太極

  朱子認為太極就是宇宙之實在。他的見解為:天所以萬古常運,地所以萬古常在,人物所以萬古生生不息,皆無不依乎宇宙之實在所主宰。而其理,即渾然一體之存在。是最上至極,所以才會名叫太極。換言之,太極為理體之尊號。朱子說:

  太極者,如屋之有極,天之有極,到這裏更沒去處,理之極至者也(朱子語類卷九四)。

  又說:

  聖人之意,正以其究竟至極,無名可名,故特謂之太極。猶曰舉天下之至極,無以加此云爾...。極者至極而已(朱子文集卷三六)。

  朱子曾經這樣說過:太極為萬物本然之理,亙古至今,擬模不破者也。然而佛家不知其理,往往於禪學中認得箇昭昭靈靈之作用,便謂之太極。他說:

  太極固未嘗隱於人,然人之識太極者,則少矣。往往只是於禪學中認得箇昭昭靈靈,能作用底,便謂此是太極。而不知所謂太極,乃天地萬物本然之理,亙古擬模不破者也(朱子文集卷三六)。

  上面是朱子說明太極並不是如禪學中所謂之靈靈照照,能作用者,是強調太極為天地萬物本然之理。

  然而他却不知佛教所謂的靈靈照照,而放光明者,是指人人固有之佛性,是百丈禪師所謂:「靈光獨耀。迴脫根塵,體靈真常,不拘文字,心性無染,本自圓成,但離妄緣,即如如佛」。

  石頭(希遷)禪師也曾經說過,他說:

  汝等當知自己心靈,體離斷常,性非垢淨,湛然圓滿,凡聖齊同,應用無方。

  其所著之『參同契』又說:

  道無南北祖,靈源明皎潔。

  以上皆指靈靈照照之佛性而言。而朱子所說的太極,有宇宙統體之太極,以及部份之太極。而禪學中所謂的靈靈照照,椅有本體的靈靈照照,與個別的靈靈照照。不過此處所指的太極,乃統體之太極,禪學所認的靈靈照照能作用底,乃個別的太極。大體來說,是指本體與個別的之差異。而其理,則不可能有差別。換一句話說,其理則一。以石頭禪師所證悟的來說,實在是已超乎太極,是難以形容的程度。朱子雖為極盡學術之能,然而未曾證悟體驗,實在是談不到甚麼叫做太極!

 

二、論釋氏不知萬物一體

  朱子認為太極就是陰陽之理。因陰陽被容涵在裡面之故,太極以外並沒有甚麼陰陽。又太極即為動靜所以之理。因動靜包裹其中,所以太極以外並沒有甚麼動靜可言。朱子說:

  自太極至萬物化生,只是一箇道理,包括非是先有此,而後有彼。但統是一箇太極,由體而達用,從微而至著耳(語類卷九四)。

  又說:

  太極非是別為一物,只是一箇理而已。如是太極與萬物同而存,為不離也。老佛之說無致知之功,無力行之實,而常妄意天地萬物人倫日用之外,別有一物,空虛玄妙,不可澈度。其心懸懸然,惟徼幸於一見此物,以為極致,而說天地萬物本然之理,人倫日用當然之事,皆以為是非要妙,特可以姑存而無害云(朱子文集卷四六)。

  又說:

  佛家說會萬物於一己,若曉得這道理,自是萬物一體,更何領會?若是曉不得,雖欲會?如何會得?(語類卷一二六)。

  由是觀之,諸子未佛教於天地萬物之外,別有一物可求。雖然佛家說會萬物於一己,但是談何容易?如果能真正了得此理時,才能了達萬物一體的了。

  朱子又說:

  佛氏之言,與吾儒甚相似處。如云:「有物先天地,無形本寂寥,能為萬象主,不逐四時凋」。他是甚麼樣見識?今區區小儒,怎生出得他乎?宜其為他揮下也(理學類編卷八)。

  朱子之言,前後好像有點互相矛盾之處,而不自知。他說:佛家妄意天地萬物之外,別有一物。又說佛氏之言與吾儒有相似處。如云:「有物先天地」云云者,自是顛倒而不自覺哩!所謂萬物一體者,『大乘起信論』曾經說:「真如為唯一絕對平等無差別之實在,為一切萬有之本體!」像這樣,佛經中明顯的記載的不知有了好多,怎能評論佛家為一不曉得萬物一體的呢?又佛教常說「萬法一如」,「萬法是真如,真如市萬法」。所謂「萬法」,即包括萬物,也就是一切所有的事與物都包括無遺之意。世間的萬事萬物,皆由因緣所生。非為自然之法,並沒有自性。無自性故空,即以空為性。而萬法各有一空性,謂之一如。一就是不二,如為相似,萬法空性不二而相似。又萬法指染淨之諸法,真如指離染淨之一味實體。真如之體如水,萬法之相如波,波之性即水,萬法之性即真如。水隨緣而生波之相。真如之體應緣而現萬法之相。『淨名經』說:「萬法即真如,由不變故,真如是萬法,由隨緣故」。此種至極之義,是朱子未曾領會,故有如上之評。下面即是朱子論佛說空之非。

 

三、論佛說空

  朱子謂太極是無形無象之理體,陰陽動靜所以之根本原理。若要從太極之性情而言,又可謂生生之理與真實之理。他說太極動為陽,靜為陰,永遠無窮,流行不已,是真實之理所以然。宇宙萬事萬物,皆由真實之理而存在。朱子說:

  以理言之,天地之間至實而無一息之妄,故自古至今,無一物之不實,而一物之中,自始至終,皆實理之所為也(朱子全書卷二)。

  又說:

  太極只是極好至善底道理。人人有一代極,物物有一太極。所謂太極,是天地萬物至善至好底表德(語類卷九四)。

  朱子認為太極就是宇宙生生發展之原理然而釋氏則不然。朱子說:當初釋迦為太子時,出遊見生老病死苦,遂厭惡之,入雪山修行。從上一念便一切作空看,惟恐割棄之不猛,屏除之不盡(語類卷一七)。

  朱子批評佛教以空為觀,儒家即不然。因為儒家見得無一物不具此理,無一物無一理可違於物。佛說萬理俱空,儒家則說萬理俱實。釋氏以天地為幻妄,說一切萬物皆有破壞之故。以四大為假合,則是完全沒有實體之意。以天地萬物皆皈於空,唯有法身寂性不滅,遂至捨身忘形,棄父母與君而滅倫。釋氏說空,實在沒有道理。空裏面須有實的道理,始為真理。如果只說見空,而不知有箇實在的道理,即沒有甚麼用處。朱子說:

  他既逃其父母,雖說得如果道理,也便不得(語類一二六)。

  綜上所述,得以了解朱子是認天地之間唯有至實而無一息之妄,而佛教則說萬理俱空。不過他却不知佛教是怎樣說空的。佛教說:「諸法究竟無所有」,分為小乘與大乘之說法。小乘因觀法緣起,內無真實,故為空。不過雖能觀空,而於空未能都泯,故不究竟。大乘即「在有不有,在空不空,理無不極」,所以究竟空。朱子所見的佛說之空,就是小乘之空,並不是大乘之空。六祖大師曾經說:

  心量廣大,猶如虛空。無有邊畔,亦無方圓大小。亦非青黃赤白,亦無上下長短,亦無嗔無喜,無是無非。無善無惡,無有頭尾。諸佛剎土盡同虛空。世人妙性本空,無有一法可得。自性真空,亦復如是。善知識!世界虛空能含萬物色象,日月星宿,山河大地,泉源溪澗,草木叢林,惡人善人,惡法善法,天堂地獄,一切大海,須彌諸山,總在空中。世人性空,亦復如是(六祖壇經上卷)。

  據此以觀,即空者就是本體,能含萬物色象,是為命性之空。而朱子直為排斥佛說萬理俱空之理。可見得知道並未徹悟佛說真空之理。所謂「念念說空,不識真空」,市誰之咎?

 

第二節 論釋氏之心性說

一、論性與理說

  朱子認為性即是天理,因為天理常流行不止。賦與物者謂之常,人物受之謂之性。換一句話說,天地間元有一箇渾然的道理,人生稟之為性,故性即理之意,朱子說:

  性即理也。天以陰陽化生萬物,氣以成形,而理亦賦焉。於人物之生,因各得其所賦之理,以為健順五常之德,所謂性也(中庸章句第一章)。

  據此,即朱子說性之義已非常的明顯。其內容不外乎性是實理,具仁義禮智之四德。他說:

  天命之性,只以仁義禮智之四字言之,最為端的。率性之謂道,便是率此之性,無非是道(文集卷四二)。

  朱子認為佛氏異於此,他說儒家所養者仁義禮智。佛教所養者只是視聽言動。儒者則全體中自有許多道理,各自有分別,是非隆衰秉彝,無不各具此理。而佛教只是一種理論的物事。佛教說甚麼無分別,無是非,是一非理而視之理。而儒家只是一箇真的道理。他說儒家自盡節之謂性,率性之謂道。以至至誠盡人物之性,贊天地之化育。識得這種道理,無所不同,無所不徧。佛家雖然也說無所不徧,然而眼前的君臣、父子、兄弟、夫婦之上,便不能周徧,怎說是無所不徧呢?佛家說治生產業,皆與實相不相違背,然而却未曾極濶。只是其實行不得,諱其所短而已。後來禪家自覺甚陋,又只說「直指人心,見性成佛」云云。朱子說:

  佛氏元不曾識得這理,便認知覺運動做性。如視聽言動,聖人則視有視之理,聽有聽之理,動有動之理,思有思之理。佛氏則只認那視能聽,乃至能動,便是性。視明也得,不明也得,都認作性。他最怕人說這理字(語類一二六)。

  所謂性者體也。『大乘義章』卷一說「性釋有四義。一者,種子因本之義。二者,體義名性。三者,不改名性。四者,性別為性」。『傳心法要旨』說:「凡夫取境,道人取心。心境雙忘,乃是真性。忘境猶易,忘心至難。人不敢忘心,恐落空無撈摸處。不知空本無空。唯一真性界耳。此靈覺性,無始已來與虛實同壽,未曾生,未曾滅。未曾有,未曾無。未曾穢,未曾淨。未曾喧,未曾寂。未曾少,未曾老。無方所,無內外。無數量,無形相。無色相,無音聲。不可覓,不可求。不可以智惠識,不可以言語取。不可以境物會,不可以功用到。諸佛菩薩與一切蠢動含靈,用此大涅槃性。性即是心,心即是佛,佛即是法,一念離真,皆為妄想。天真自性無迷悟,盡十方虛空界元來是我一心體」。

  心性本來不生不滅,這是朱子不得徹見而知之處。至於理,乃指平等之方面,在表面,即難認識本體有一定不變之理的存在。朱子排佛,說佛氏只認那能說能聽,乃至能動便是性。說甚麼視明也得,不明也得,都認作性。最怕人說理字云云,實為知道獨斷之處。朱子雖學佛,然用功不到證悟的境地,反之而以世上之理論為至理名言,莫怪淪為無理之排佛!

 

二、論佛氏不知心性與情

  朱子說:

  惻隱羞惡,辭讓是非,情也。仁義禮智,性也。心統性情者也。性者心之理也,情者心之動也。心者性情之主也。儒佛之所以不同,正以是一言耳。曰:何也?性也者天之所以命乎人,而具乎心者也。情也者性之所以應乎物而出乎心者也。心者人之所以主乎身而以統性情者也。故仁義禮智者性也。而心之所以為體也。惻隱羞惡,恭敬辭讓者,情也。而心之所以好用也。然而釋氏云作用是性。或問:如何是作用?云:在眼曰見,在耳曰聞,在鼻辨香,在口談論,在手執捉,在足運奔。徧現俱該沙界,收攝在一微塵。此是說其與禽獸同者耳。人之異於禽獸,是父母有親,君臣有義,夫婦有別,長幼有序,朋友有信。釋氏不曾存得(語類五七)。

  若聖人之道,必明其性而率之,凡修道之者,無不本於此,故雖功用充塞天地,而未有出於性之外者。釋氏非無見性,及到作用處,則曰:無所不為。故棄君背父,無所不致者,由其性與用不相管也(語類一二六)。

  要之,釋氏只是恍惚之間見得些心性影子,却不曾仔細見得真實心性,所以都不見裏面許多道理。致使有存養之功,亦只是存養得他所見底影子。因不可謂之無所見,故不可謂之不能養。但逤見所養,非心性之真耳(朱子文集卷五三)。

  朱子自己承認釋氏並不是不知性,惟只見恍惚之間,見得些心性的影子,未曾仔細見得真實心性,所以不見許多道理。他所說的道理,即:君臣、父子、兄弟、夫婦、朋友等,均各有其別,均各有其理之意。釋氏就是違背此種活生生的道理,而去出家,故謂佛氏所見的並不是真心性。朱子由儒佛之出發點方面去發論,自然的有了相異之處。也許儒者的重點是放在於人道倫理上面,而佛教的最終目的則在於出世間。如由這去論,即論來論去,自會產生出不同的異論。然而佛教却不但是在於出世間,就是世間的一切,也是被包在內,故應該是不相背離,只是經過有心人之筆,而產生出不同的見解而已。契嵩大師在其「輔教編」說:

  萬物出于變,入于變。萬物起于至,復于至。萬物之變見乎情,天下之至,存乎性。以情可以辨萬物之變化,以性可以觀天下之大妙。善乎!情性可以語聖人之者,道也(輔教編卷四)。

  又說:

  心乎,大哉,至也矣。幽過乎鬼神,明過乎日月,博大包乎天地,精微貫乎鄰虛。幽而不幽,故至幽。明而不明,故至明。大而不大,故絕大。微而不微,故至微。精日精月,靈鬼靈神而妙乎天地三才(輔教編卷四)。

  佛教所發見的此種心,是不生不滅,是自性清淨之佛心。而朱子却說釋氏不見真實之心,實在令人可笑極了!(朱子所述之心,是屬於理論的,而不是徹見體證的,實在有著天壤之別!)

 

三、論釋氏以知覺為性

  朱子說:

  生之為性,只是就氣上語得。蓋人也有許多知覺運動,物也有許多運動。只一般都不知人所以異於物者,以其謂正氣故具許多真理。如物則氣昏,而理亦昏了。但人物所稟形象不同,故其心有明暗之殊,而性有全不全之具耳。然而他佛家却說從頭不識,只是認知覺運動做性。他乃不知知覺之理是性,所以當知此者,釋氏不知。他但知知覺沒者理,故孝也得,不孝也得。是故他逃父棄君耳。人與物俱有許多知覺運動,但人有人之理,物有物之則。如是釋氏不別,唯認知覺運動做性者,則人物何別焉。

  朱子說佛家因認知覺運動為性,則與動物並沒有甚麼差別,也就是人如動物,只之動作而已。他說,佛氏不知動靜的原理,故不知忠,不知孝。不過朱子只知佛認知覺為性之語,而不知佛所認之知覺到底為何物『大乘起信論』說:「覺者自性清淨之心體。而其心本來無念,離不覺無明之妄。其自身真實識知之體,故名為覺」。其心體既離開妄念,即已沒有差別之相。如虛空周徧一切一樣,法界歸為一相,而絕對平等,所以也叫做如來平等法身。此覺體對於始覺之義。而名為本覺。所謂本覺,就是先天的覺知之意,是只本來知覺之體。而始覺則為後天的覺知之義。始覺者依修行的功力,漸次覺悟。如始覺之智,達到究竟覺時,即與本覺同體,自然的是始本無別的了。

  始覺有四種之別。一不覺,二相似覺,三隨分覺,四究竟覺。不覺是指吾等凡夫依佛之教,已覺知造惡業就會受惡果,故不再起惡念。故為始覺的初階。雖然已覺知業因果報之理,然而並未生起斷滅之智,所以叫做不覺。第二之相似覺是指阿羅漢、辟支佛(緣覺、獨覺),以及初發意菩薩等人,已離開粗分別執著之相,已覺知我空之理。不過雖已離開我執,但是並未了解真實性,並不是真正的覺知,只和覺知相似,故名相似覺。第三之隨分覺是指菩薩進入淨心地,一切諸法唯心所現,漸離分別粗念法執,覺知真如法身之理之意。最後之究竟覺是指菩薩地之終點,已備足方便修行,以一念相應覺知心起,已遠離微細之念,已見心性,已覺知究極,全見真如法身,於此上面更沒有甚麼法可證,故名。這就是本來平等,同為一覺是也。因此,佛家所謂知覺,乃覺知本來自性清淨之心體。朱子所謂佛家只認知決云云,是以人道的眼目去觀察而已。也許人之智慧有限,故人之議論又只限於此,莫怪不能體察佛教之妙理!

 

四、論釋氏以無心為宗

  朱子認為天地有生物之心,以天地有生物之心,而常向其目的而發展。朱子說:

  蓋萬物生時,此心非不見也。但天地之心悉已布散叢雜,無非此理呈露。若會看者能於此觀之,則所見無非天地之心矣。惟是復得萬物未生,且有一箇天地之心(語類七一)。

  性對情言,心對性情言。合如此之性,動處是情,主宰是心(語類卷五)。

  先天學心法也,故闔皆自中起,萬化萬事生於心也(性理大全卷十二)。

  朱子所見的無非天地之心,強調萬物未生時本已有一箇天地之心。萬化萬事都生於此心。此乃宇宙之心。人人動靜主宰便是心。此心為統理其身,如知道事親要孝,知道事君要忠,這便是心。然而佛氏論性,却以無心為宗,是何道理?朱子就是這麼說的:

  所謂己者,對物之稱,乃是私認為己,而就此起計較生處,故當克己。克之而自復於理,則仁矣。此乃本有之物,虛明純一,貫徹感通,所以盡性體道皆由於此,今以為妄而欲去之。又自知其不可,而曰有真心存焉,則有是有心矣。如此則無心之說,何必全是,而不言無心之說,何必全非乎?若以無心為是,則克己乃是有心,無心何以克己?若以克己為是,則請從事於斯而足矣,又何必克己於此,而無心於彼,為此二本赦其辭也(文集卷四二)。

  要之,朱子認為心乃本有之物,所謂虛明純一,蓋性體道,皆由此心。然而佛氏却以之為妄,而欲去之。他又說佛氏也因自知非理,而更說有真心之存在。這樣豈不又是有心了麼?這是天大的矛盾!

  然而朱子為何不知佛教所說的無心,實指真心而言的呢?佛教以離妄為無心,並非無心識,又無心如幻影,自性不可得,故云無心。所謂一念妄心,即具世間諸苦。如你雖處於荊棘之林,可是你却一動也不動,你在保持不動時,則荊棘也刺傷不了你!像這樣,在妄心不起時,則恒處於寂滅之樂,一念妄心繞動,即被「諸有」刺傷,所以說,有心皆苦,無心即樂。若不起妄心,則能順覺,所以云「無心是道」。『金剛經』說:「過去心不可得,現在心不可得,未來心不可得」。又云:「應無所住,而生其心」。這些話並不是說真正無心,是指無心中自有真心之意。所謂「若無妄心,則能顯現本來妙真如清淨心,是故佛說無心」。無心乃無妄心也,明矣!這樣看來,也許朱子真的不知無心與真心之理,故有此評。不然就是故弄玄虛,混淆視聽的!六祖大師說:「菩提本自性,起心即是妄」(六祖壇經卷上)。起心為妄心之故,是以令心不起,故曰無心。無心乃不起妄心,愈來愈明顯哩!又『大乘起信論』說:

  所謂心性不生不滅,一切諸法唯依妄念而有差別,若離心念,則無一切境界之相,是故一切法,從本已來,離言說相,離名字相,離心緣相,畢竟平等,無有差異。不可破壞,唯是一心,故名真如(起信論義記中卷)。

  可見知一切諸法唯依妄念而有差別。若能離開心念,則沒有一切境界之相,所以佛教才說無心真心。

 

 第三節 論釋氏怖生死

  朱子引周濂溪先生之太極說,而論佛教不順乎天地變化,生生不已之說,說佛教反之而怖畏生死起來。他的意思是:「周子謂無極而太極,太極動而生陽,動極而靜,靜極復動。一動一靜,互為其根,分陰分陽,兩儀立焉。陽變陰合,而生水火木金土,五氣順布,四時行焉。五行一陰陽也,陰陽一太極也,太極本無極也。五行之生也,各一其性,無極之真,二五之精,妙合而礙。乾道成男,坤道成女,二氣交感,化生萬物,萬物生生,而變化無窮焉」。

  朱子謂:太極即生生之理,雖渾然一體,可得分為四箇之理,即所謂「元亨利貞」是也。而生生之理,之始者元,生生之理,之通者亨,生生之理,之遂者利,生生之理,之成者貞也。生生之理之成者,為元所現,以藏發為元、為亨、為利、為貞,常循環不已。元、亨、利、貞者,即性雖云形象方所,而始、通、遂、成者,即生生之理之用。如是萬物生生而發展,心陳代謝而變易,皆是太極之理之所以然。其生也,其滅有,有理在焉。是故生死是真實之理使然。然佛氏不解此理,而怖生死,而別求有一物,不生不滅,遂全不以其身為事。

  朱子說:

  歐公嘗言老氏貪生,釋氏畏死,其說亦好。氣聚則生,氣散則死,順天而已。釋老則皆悖之者也(語類一二六)。

  如是釋氏不知氣聚則生,氣散則死,俱是太極之理所以然。欲別求不生不滅,遂釋氏欲驅除物累,至不分善惡,皆欲掃盡。云:凡聖情盡。及如如佛,然後來往自由,故生不為物累,而死亦然(仝上)。

  朱子說吾道只要掃去邪見,邪見既去,即沒有是累,所以聖人不說死。已死了,更說甚麼?聖人只說既生之後,未生之前而已。朱子說:

  人生物也,佛不言生而言死。人事可見,佛不言顯而言幽(仝上)。

  佛氏不言生而言死,以死為可畏,遂逕求上達,不務下學,其人事也則可見矣。如是釋氏本怖生死,非以吾道同時而語也(仝上)。

  生死是人生一大事,也是佛陀說法度眾的起點。『首愣嚴經』第二卷說:「生死死生,生生死死,如旋火輪」。是指人們處於生而至於死,都沈淪迷途,如旋轉火輪,而不自覺。

  契嵩大師說:

  死謂分段形壤,世間之人,順生死,著情愛,使萬刺而浮沈於生死者,情為其累也(輔教編卷一)。

  契嵩大師謂生死皆因情愛為其根本,所以應該離開情愛,方免生死。

  佛教叫人在生死中求解脫,所以古德常說:「生死即涅槃,非可厭,亦非可欣」。生死即涅槃,涅槃之外並沒有生死可談。生死即光明之去來,生死去來,其關鍵在於心。朱子說佛家怖畏生死之論,是徧於一方之說法,是唯知其一,而不知佛說生死之真正用意!陽明先生曾經說:

  學問功夫於一切聲利嗜好,俱能脫落殆盡,尚有一種生死念頭毫髮掛帶,便於全體有未融釋處。人於生死念頭,本從生身命根上帶來,故不易去。若於此處見得破,透得過此心,全體方是流行無礙,方是盡性至命之學(陽明全說傳習錄下)。

  陽明先生會意佛教,而說生死念頭,本從生身帶來,因此,不是那麼容易隨便可以除去。他說,如能見得破,透得過的話,自然的會全體流行無礙!『大乘起信論』說:

  有熏習善根力故,信業果報,能起十善,厭生死苦,欲求無上菩提,得值諸佛親承供養,修行信心(起信論義記下卷)。

  因有善根之故,能厭生死之苦。欲求無上菩提,為厭生死,故能向求菩提。這是很明顯的說明厭生死者乃進道向上之門!永嘉大師也曾經說:「生死事大,無常迅速」,是促人覺醒,叫人早該向求無上菩提!綜上以觀,生死之事,並不是不可談,真正是「非可厭,亦非可欣!」朱子排佛家之談生死,是不知佛家談生死之義也,明矣!

 

第四節 論佛輪迴說

  朱子說陰陽二氣凝聚為五行之質,五行之質更凝聚而為天地萬物。不管是有機,或無機之物,均為是無極之真,是二氣五行之精妙凝聚而成。如所謂鬼神,也是天地間的造化,只是二氣的屈伸往來而已。朱子說:

  鬼神者二氣之良能,是說往來屈伸乃理之自然,非有安排布置,故曰良能。二氣則陰陽,良能是其靈處(語類六三)。

  右文為說明鬼神乃陰陽二氣的功用之靈妙處。

  朱子分鬼神為存在宇宙之鬼神,以及在人的鬼神。不過在人的鬼神,即存在於宇宙之鬼神之外,非別有在人的鬼神。這樣,在宇宙,在人,悉皆謂之鬼神。所謂鬼神,即為萬物之根幹,於宇宙萬物,無一非從鬼神而生。不但人類而已,就是萬化萬象,一切的一切,無非鬼神之所顯現。他說天道流行,發育萬物,有理而後有氣。人得之,以有生氣之清者,即屬於陽,濁者即屬於陰。那些知覺運動,是陽所為的,而那些形體,即為陰之所為。其氣為之魂,其體為之魄。朱子說:

  人所以生,精氣聚也。人只有許多氣,須有箇盡時。盡則魂器歸于天,形魄歸于地,而死矣(語類卷三)。

  他是如此這般的強調人有許多氣,但須有盡之時。其氣若盡時,魂氣就會歸于天,形體即會歸于地,而告人生的一段落,也就是死亡。然而佛家却說人身中有個物在,等到人死時,則此物又會轉往其他的地方,轉生在他處的,如果又死了,就又會一再的轉生於其他的地方。這樣的輾轉,這樣的生生死死而不已。朱子對於佛教之此種輪迴生死之說非常的不服,而加以指責說:

  它說是人生有一塊物事包裹在裏。又其既死,此箇物事又會去做張三。做了張三,又會做王二。便知人做官。做了這官,任滿又去做別官。只是無這理(語類一二六)。

  又說:

  彼佛家於此輪迴因果之說,造妖捏怪,以狂愚惑,故達磨亦排斥之。熹窈謂輪迴因果之說,乃佛說也。嗚呼!吾未見聖人之說以誑愚惑眾。而聖人之徒,倒伐以伐其師也(文集四三)。

  朱子強調佛教之設輪迴因果之說,是用此惑眾。而儒家的立教,是聖人所立,絕對不會像佛教那樣。他指的是達磨祖師之禪學。可是達磨祖師到底在甚麼地方說過沒有輪迴因果之說?朱子只含糊的認為達磨祖師之禪學是否定佛陀之輪迴因果之說,而不具體的指出。如果朱子能夠指出達磨祖師在背師叛教,而唸唸有詞的話,恐怕也是斷章取義而已。研究過佛教的人,大家都知道達磨祖師是傳佛心印而從遙遠萬里而來,其目的在於顯揚佛教之真理,也是在傳佛心印,那裡是朱三言兩語可以破譽得了?朱子又將佛教之所以會設此輪迴因果之所以,他說:

  以鉗制愚俗,以為資足衣食之計。遂使有國家者,割田以贍之,擇地以居之。以相從陷於無父無君之域,而不自覺(語類一二六)。

  朱子批評佛家為了資足生活必需,才會設此怪談之說,這樣可以完遂其團體生存之望。有了此說之設立,就有了那些割田、捐地之人。他們都很願意去為佛教團體服務,去供其使用。其後果,則造成迷信熾盛,大家都爭先恐後,致陷入於滅倫之域而不自覺!朱子痛斥佛教,曾經說:佛教劇論,要歸,必謂生死流轉,非修至得道理之境的人,是不能免離此輪迴不息之苦。像這樣的立說,怎能令人誠服?怎能化度廣汎的人?

  朱子對「熹窈謂輪迴因果之說,乃佛說也」,曾經這樣的回答過:

  問:輪迴之說,當時如何起?曰:自漢以來,已有此說。話說得成了因,就此結果(語類一二六)。

  他一方面說輪迴因果是佛說,另方面又說自漢以來就已有此說,實在令人不解!

  有關於輪迴思想,認真說來,其源始於釋迦佛陀降世以前之婆羅門教,是屬於吠陀時代。而靈魂轉生之說,是萌芽於普拉嗎聖典。當時的印度人深信死後靈魂會託生於動物之體中,遂至有靈魂轉生之思想。而輪迴轉生說之濫觴,始見於悉他吠陀。謂有正智見,以犧牲供神者,死後即會受不死之生命。如果不然,則死後定會生於幽界,然後又死,又會一再的復生而又復死,生死相續不斷。優鉢尼即承此等說,謂死後再生顯界。此種思想遂漸發達而為生死問題,以及來世的問題。其思想流入於一般人的腦袋裡已深,迨至釋迦佛駝出現於世,才加以圓融的解釋,故原始佛教中曾經散見其思想。到了大乘佛教興起時,則極力的推磨,將其真相披露顯出!『圓覺經』說:

  以輪迴心,生輪迴見,入於如來大寂滅海,終不能至。是故我說一切菩薩及末世眾生,先斷無始輪迴根本。

  若以輪迴心,見惟即旋祿,但至輪迴際,不能入佛海。

  其大意是:佛陀說:若人以有輪迴之心,即還是在輪迴中打滾,是不能入於如來的大寂滅大解脫之域的。所以應該先斷無始輪迴之根本思念,方能入於佛陀的智慧領域。所謂如來大寂滅海,就是所謂的本體。由於斷除個別的之輪迴思念,方能發見全一之本體,六祖大師曾經解說本體之相而說:

  法性本無生滅去來(六祖壇經下卷)。

  又說:

  但識自本心,見自本體,無動無靜,生滅去來,是非往往,如如不動,全一佛性,非始外道。

  所謂個別的之性,乃宇宙的汎神的之佛性。所謂汎神的之實在,非個別的之實在。若個別的之實在者,則墜常見的之輪迴思想,實外道之思想!

  古德曾經說過:此三千大千世界,乃為如萊之全身。十方世界皆佛之世界,並沒有非佛之世界。

  靈魂轉生的思想,不但為印度古代的思想,就是我國古代也有類似的思想。我國古代的宗教,第一為自然的崇拜。如拜天神地祇是。第二為靈魂的崇拜。如崇敬人鬼是。天神地祇,其始雖為自然力之崇拜,而後有配於人鬼,最後即人鬼直與神同格。祭祀的動機為報本謝恩。也因恐被禍崇,故為了避禍與祈安,而有了此種心理之產生。

  鬼神的存在,靈魂之說,出在『詩經』與『書經』。鬼神會降禍福於人間,所以大家都舉行祈禱祭祀,以避免罪咎,想得大吉祥。又人死,即招其魂魄,在喪禮中可以看得見!

  由此觀之,中國古代確有靈魂輪迴思想的存在。然而朱子却歸之於佛教之誑愚,真是不知其居心何在?不知其居何存心的了!

  生死轉生之說,古來之高僧大德當然也很深信。即使是歷代的一般佛教徒,或者就是一般的民間,同樣的深信不疑。不過佛教的最高思想,是在於解脫,也就是歸於全一的佛性,是時,個別的之輪迴轉生,也就不會一再的存在!

 

第五節 論釋氏之倫理觀與修養法

一、論釋氏棄四德

  如前所述,朱子強調天命之性,惟為仁義禮智而已。他說循其仁之性,則父子之親,至於仁民愛物,均為是道。而循其義之性,則自君臣之分,至於敬長尊賢,亦皆為是道。循其理之性,則恭敬辭讓之節文,亦是道。循其智之性,則是非邪正之分別,通通都是道。所謂性,即無一理之不具,故道也者,不待外求,而無所不備。所謂性,亦無一物不得,故道也者,不假人為而無所不周。可見得天命之本然,初無間隔。而所謂道,亦未嘗不在。所以說「豈有待於人為,而豈人之所得為哉?」(中庸或問大全)。

  朱子並評論佛教說:

  然而從釋氏窮幽極微之論而觀之,似未肯以為極至之論(文集四三)。

  其言正覺能仁者,其論則高矣,美矣。然其本,果安在乎(仝上)

  夫仁者,愛之理,心之德,而釋氏說慈,即是愛也。然施之不自親始,故愛無差等。

  蓋佛氏之所謂慈,並無緣由,只是無所不愛。若如愛親之愛,渠須以為有緣,故父母去而不養,而遇虎之飢餓,則捨身以食之,此何義也?(與類一二六)。

  這如仝人親親而仁民,仁民而愛物,他却不親親而剗地,要仁民愛物。愛物者,時也,是食之有時,用之有節。見生不忍見死,聞聲不忍食肉。如仲春之月,犧牲無用,牝不麛【鹿+粥】,不卯,不殺,胎不覆巢之類,如此而已。他則不食肉,不茹葷,意至頭身施虎,此是何理?(仝上)。

  是故仁之實,事親是也。故孔子曰:孝弟也者,其為仁之本與(文集四三)。

  由是而言之,釋氏棄了道心,都取人心之危者,而作用之。遺其精者,取其粗者,以為道。視仁義禮智為非性,而以眼前作用為性,此是本源處錯也(仝上)。

  上面是朱子評論釋氏去四德之概略。但朱子唯知佛家之末,而不知佛教之本。佛家的根本道理那裡是在捨親出家?捨親出家一事,不過是其末的一端而已。佛教最重要的根本道理,朱子並未提出討論,却在枝末囉囌不已。佛教的根本,是在徹見宇宙的全一之佛。若能發見而體現此佛,則不但所謂四德,就是百德萬德,也沒有不俱!明教大師曾經說:

  今學者以適義為理,以行義為道。此但外事,中節之道理也。未預乎聖人之大道大理也。夫大理也者,固常道之主也。凡物不自其主而為,為之,果當乎?(輔教編卷三)。

  若論常道,即心也。凡物不自此心而為,豈能適乎道?朱子唯執之末,而不究其本,是很明顯的。所謂仁,所謂義,是起乎性,形于用。如能達其本,則其用怎會有不適理的道理呢?陽明先生曾經說:

  心即理也。天下又有心外之事,心外之理乎?且如事父不成,去父上求個孝為理。事君不成,去君上求個忠的理。交友治民不成,去友上民上求個信與仁的理,都只在此心。心即事理也。此心無私欲之蔽,即天理不須外面添一分。以此純乎天理之心,發之事父母便是孝,發之事均便是忠,發之交友治民便是信與仁,只在此心去人欲,存天理上用功便是(陽明全書傳習錄上)。

  誠如是言,若能放棄私欲,則自心自會明顯。達磨祖師之西來,唯為此心,唯示此心而已。所以說,朱子唯排之末,而不究其本!

 

二、論釋氏之出家

  蓋父子之親,兄弟之愛,固性之所有。仁是性,孝悌是用,用便是情。論性則以仁為孝悌之本,論行仁,則孝悌為仁之本。如親親、仁民、愛物,皆是行仁之事。但須先從孝悌做起,舍此,便不是本(語類卷二四)。

  然則釋氏之立教也,異於是。其道則可,然其夫為人所以為人之道也,則虧之矣。人之異於禽獸者,為其夫婦、父子、君臣也。三者性耶?非性耶?若以為非性,則佛固人耳,不能捨是三者而有之也。以為性耶,則何乃立教使天下之人去此三者,以為心也(理學類編八卷)。

  且彼釋氏自為其道,以為廣大慈悲,無與對者。故毒如蛇虎,微如蚊虻,皆所憐憫,捐身以飼之,割肉以啖之,沒所顧情,而獨於夫婦、父子、君臣,則必斷棄除捨,不得與蛇虎蚊虻為比,其廣大慈悲又安在哉?(仝上)

  朱子之意:父子兄弟乃骨肉之恩,然而却反不及彼虎蛇之類。何薄於此,而厚於彼乎?

  滅天理,去人倫,所私其身之意也。必若是而身修,則雖至於六度萬行具足圓滿,亦無以贖其不孝不弟之刑矣(文集卷四三)。

  如是之學,不得深辨而明,只是廢三綱滅五常,這一事已是極大罪名,其他便不消說(語類一二六)。

  至如禪,則又從頭將許多義理掃滅無餘,最為害之深者(仝上)。

  以上為朱子論難釋氏之出家。此種論調,是自韓退之以來之儒者相繼藉之為根本論據的。然而佛教豈獨唯有出家之道?此事已論述好幾次。但既一再的有人提出論難,也就應該一一予以辯明!

  佛教所謂的出家,是出三界之家,是屬於無生之法,是天上人間無有能勝者。無生法為如來之正法,所以出家的一事,是如來正法。又所謂剃除鬚髮,身著架裟而出家,是如來出世之瑞相,也是諸佛世尊之常法。十方三世所有的諸佛,並沒有一位曾以在家的身份成佛者。故眾生得道,必依出家受戒之方式。大凡出家受戒之功德,即為諸佛之常法,其功德也就無量無數。

  不過出家後,如不專修道業,即會失去了良機,也是實事。佛陀曾經說:「夫出家者,不應起惡。若起惡者,則非出家。出家之人,身口相應。若不相應,則非出家」。

  出家人須辨認一切,須有真正的見解。須辨佛、辨魔、辨真、辨偽、辨凡、辨聖。如能辨得這些事情,始名真正的出家。如果魔佛不辨,即為出一家,而又入另一家,還是造業的眾生,這樣,即不能叫做真正的出家。六祖大師曾經說過,他說:

  善智識!若欲修行,在家亦得,不由在寺。在家能行,如東方人心善。在寺不行,如西方人心惡。但心清淨,即是自性西方!(六祖壇經卷上)。

  吾與大家作無相頌,但依此修,常與吾同處無別。若不作此修,剃髮出家,於道何益?頌曰:

  心平何勞持戒?行道何用修得?恩則親養父母,義則上下相憐,讓則尊卑和睦,忍者眾惡無喧。若能鑽木出火,污泥定生紅蓮。苦口的是良藥,逆耳必是忠言。改過心生智慧,護短心內非賢。日用常行饒益,成道非由施錢。菩提只向心覓,何勞向外求去?聽說依此修行,天堂只在目前(六祖壇經卷上)。

  六祖之意,要約的說:若能依法修行,則不論在家出家,均能悟道證果無疑。大師當然也是在勉勵出家人須認真辨道,不然的話,還是在家學佛的好。因為在家學佛,而能在日常生活中居心至善,即對於清淨身心一事,也有可能!(這當然是證悟之人的心聲。證悟之人當然會一點不漏的吐露出其心境!)

  綜上所述,佛教之修行,本乎日常生活中,故並非佛教徒全部背父與君之人。居家而修的人,及和一般人一樣,事君事父。和一般人不同的就是他兼有修善之工作,故其功德是非常的大。

  若以史實為據,則出家之源乃出自於婆羅門教,釋迦佛陀也依用之而已。到了佛陀滅度逝世,大乘佛教興起時,即以在家菩薩為其中心,從來的出家佛教,不過也依然存在,乃至傳到於今,是全體佛教裡面的一部份而已,並不是佛教的全體均為是出家的團體。大乘佛教興起時,確以菩薩精神為依據,故有很多並未剃髮緇衣,並未住於寺院,並未棄絕父母,而照樣的專心於佛法,專心於濟眾利生。如現在的菩薩像,除了地藏王菩薩之外,均為帶髮之身,是為了廣度眾生之方便,而不拘泥於形式!

  朱子之排斥佛教出家一事,並沒有甚麼意義之存在。雖然也有人因厭世逃禪,依佛而生,仰食於人,故乍看起來,好像無益於世,但這是表面上的看法,其實認真於修持,益國利民的大德,到處皆是。所以說,是社會民眾之事,而不是甚麼不仁之事。由消極方面來說,因有出家修持的團體的存在,而能表示世上還有神,還有鬼,還有佛,還有人的存在,使不信因果報應,胡作亂為之人,有時也會生起懼畏的心理,故在無形當中,已能收到潛移默化,化導人心趨向於善之效!朱子之言談,是出自於意氣用事,非以平心靜氣去論的,實令人難表同意!

 

三、論釋氏坐禪觀法

  朱子說:

  夫靜坐者,非是要如釋氏之坐禪入定,斷絕思慮。只收斂此心,莫令妄作,則此心湛然無事,自然專一。及其有事,則隨事而應,事已則復湛然。不要因一事而惹出三件兩件。古人自少小時,須學這工夫,故方其灑掃時,如帚之禮。至于學詩、學樂、學舞、結誦,皆要專一。且如學射時,心若不在,何以能中?御書數皆然。若不學這工夫,却要讀書看義理,恰似要立屋,無基地。且無安頓屋於處。今求此心,正要為立個基地。得此心光明,有個存主處,然後為學,便有歸著不錯。故程先生須命就敬字上做工夫,正為此也(語類卷十二)。

  然而觀夫釋氏之坐禪入定,便是無聞詞見,無思無慮。他是務使神經去其體。其理又不同神仙,則使形神相守,釋氏則使形神相離(古今圖書集成神異典七二)。

  釋氏只知坐底是,行底是。如坐,交脛坐也得,疊足坐也得,正坐也得。將見喜所不當喜,怒所不當怒,為所不當為。他只是直衝去,更不理會理。吾儒必會理會,坐之理,當如尸,立之理,當如齊,如頭容,便要直。所以釋氏無理(語類一二六)。

  又僧家所謂禪者,於其所行,全不相應,其為人與俗人無異,只緣禪自是禪。與行不相應耳。僧家有云:行解者,行是行已,解是禪也(語類二五)。

  如是其禪行不相應,故不如吾儒非禮勿視、聽、言、動,戒謹恐懼乎不睹不聞。敬以直內,義以方外。然釋氏只是勿視、勿聽,無那非禮等之工夫(語類一二六)。

  蓋聖人之道,坦然明白,但於此見得分明,則道在矣,不必參禪以求也(文集卷四一)。

  佛家又有白骨觀。初想其形從一點精氣,始漸漸胞胎孕育生產,稚乳長大,壯實、衰老、病死,以至屍骸胖脹、枯僵,久之化為白骨。既想為白骨,則視其身常如白骨,所以厭棄脫離,而無留戀之患也。此又釋氏工夫之最下者(古今圖書集成神異典七二)。

  如是還此心於危急之地,悟者為禪,不悟者為顛。雖然禪,亦是蹉了蹊徑,還此心於別處,和一身皆不管,故喜怒任意矣(語類一二六)。

  蓋佛法固是本不見大底道理,而禪所說只一向粗暴也(語類一二四)。

  上面是朱子辯明靜坐與坐禪之不同之概略。他說儒者之靜坐有敬以直內,義以方外,然而佛教却完全沒有。朱子之所論,雖有其一套,但是佛教之坐禪,絕不是如朱子其人所能言及的。佛教之坐禪,談何容易?佛教之所謂坐禪,實為安樂的法門,是正修行法!坐禪時的結跏趺坐,是為調節身心之需要的。六祖大師說:

  善智識!何名坐禪?此法門中,無障無礙,外於一切善惡境界,心念不起,名為坐,內見自性不動,名為禪。善智識!何名禪定?外離相為禪,內不亂為定...。外禪內定,是為禪定(六祖壇經卷上)。

  佛教的坐禪,所謂端坐三昧,是釋尊四十餘年說法的中心,也是佛教的生命。佛教倘若沒有此種禪定三昧的話,佛法則不能存在。又結跏趺坐,是欲體驗釋尊開悟之內容,也就是體佛成佛是!朱子所談的坐禪,是小乘佛教的禪法當中的一種。例如白骨觀,乃出自小乘禪經之『思惟略要經』。如果是達磨大師所傳之禪,則不是朱子所能窺視的,更何況能予以了知其奧?所謂儒家之靜坐,實自程明道先生為始,若論其前,實在是尚未有所聞!明道先生及其後所用以靜坐等事,均係採自佛教之坐禪要訣加以改頭換面的,並非如果本來所有。朱子深恐世人知其所由來,故極力辨明而已!然而「欲蓋彌彰」,這句話,實在是對極了!

 

第六節 論儒佛異同與釋氏經典

一、論儒佛異同

  朱子說:

  凡遇事先需識得箇邪正是非,盡掃私見,則至公之理自存。釋氏欲驅除物累,至不分善惡,皆欲掃盡。他云:凡聖情盡,即如如佛,然後來往自由。吾道都只要掃去邪見。邪見既去,無非是處,故生不物累,而死亦然。聖人不說死,已死了,說甚麼?聖人只說既生之後,未死之前,須是與他精細理會,道理若是(語類一二六)。

  故聖人之學,所以蟻乎老釋之徒者,以其精粗隱顯,體用渾然,莫非大中至正之矩,而無偏倚、過不及之差。是以君子智雖極乎高明,而見於言行者,未嘗不通乎中庸,高明中庸,實無異體也(文集卷三八)。

  彼釋氏也,只是言空,又無歸著。且如人心須是其中,自有父子、君臣、兄弟、夫婦、朋友,都不親。吾儒便是父子有親,君臣有義,兄弟有序,夫婦有別,朋友有信。吾儒只認得一箇誠實底道理,誠便是萬善骨子(語類一二六)。

  且如釋氏擎拳豎拂,運水搬柴之說,豈不見此心,豈不識此心,而卒不可與入堯舜之道者,正為不見天理,而專任此心,以為主宰,故不免流於自私耳。前輩有言:所謂教以直內,只是空豁豁地,更無一物,却不會方外。聖人所謂敬以直內,則湛然虛明,萬理具足,方能義以方外(仝上)。

  朱子說,儒本人事,佛,本生死。儒言實理,佛言空虛。聖人本天,釋氏本心。由此而觀,則儒佛之教,根本已有了相當的差異。可是經吾人究竟其底,應該是大致相同。如明教大師說:

  儒之所宗,仁義之者,乃是先代聖王治理當世,一期之事跡也。若以二教之迹末,比較論議,則儒佛施設,其本故有殊也。若考究二教之理,是皆欲人為善,固無別也。本迹從理出生,則道理為事祖始,故理當為本,而迹當為末也。君子之人,凡論道義,必先求理本,而措置其迹末,乃為可也(輔教編卷一)。

  這是說明儒佛二教之設施,其本雖然有殊異,但是其理均欲人為善,故並沒有甚麼差別。可說是理同而事異而已。?空谷禪師曾經說:

  儒宗以綱常為先,明道兼之。釋宗以明道為先,綱常兼之。眾人觀之,似乎不同。達人觀之,而實同也。夫既慈愛於眾,以及鳥獸昆蟲者,豈不忠於君,不孝於親,而修道德,不弘儀乎?凡如是者,未之有也(尚直編上卷)。

  誠如是言,儒以綱常為先,明道在後,佛以明道為先,綱常在後。有人因此,乍看起來,好似不同,而全體說來,實在是同而無別。也許凡聖眼光有的差異,所以其看法也有別。因此,執相之徒,遂以排他為能事!

  以朱子之論來說,則朱子視儒佛猶如冰炭,不可相容,視佛教為仇敵,不可能兩立。者是甚麼緣故?游定夫先生曾經就此而發言說:

  佛書所說,世儒未必深考。往來嘗見伊川先生云:「吾之所攻者,迹也」。然迹安從所出哉?要之,此事需親至此地,方能辨其同異。不然,難以口舌爭也(異端辨正下)。

  當時的儒家,未必都深究過佛理。如有,也不過是皮膚之學,並未體驗過佛理,所以都說唯攻之迹。不過所謂迹,豈不是從理而出的嗎?因此,如想欲攻其迹,也得首先究其本才對,不然,則難以真正分別異同問題。這樣看來,則定夫之見識,有遠於朱子的了。其實朱子是欲擁護儒教,所以不得不出此態度。唯其所論,有失夫公正之心,這就是朱子之缺點的地方。若論儒佛,其治世之迹,都欲人為善,所以有個相同之處,這是不可否認的實事。原來佛教是以信佛,而依佛、體佛、顯佛、為根本處。儒家則以格、致、誠、修、齊、治、平為根本。

 

二、論釋氏經典

  朱子說:

  釋氏之經書,其初只有四十二章經。其所言極甚鄙俚。後來日添月益,皆是中國文士相助撰集,潤色成之。如晉末間,自立講師,孰為釋迦?孰為阿難?孰為迦棄?各相問難,筆之於書,轉相欺誑。大抵多是剽竊老子、列子意思,變換推行以文(語類一二六)。

  其說『維摩經』,亦與北朝時下(仝上)。

  『大般若經』,卷帙甚多,自覺支離,故節縮為『心經』一卷。『楞嚴經』只是張立一兩箇意義,只管疊將去,數節之後,全無意味。若『圓覺經』,本初亦是甚鄙俚(仝上)。

  如『法華經』,只是說箇大話謾人。可憐人都被它謾,更不省誤。其開口便說恒河沙數,幾萬幾千劫,更無近底年代。又如佛授記,某甲幾劫後方成佛。佛有神通,何不便成就它做神,何以待闕許久?又如往世羅漢,猶未如成佛,何故許多時,修行都無長進?(仝上)。

  又『楞嚴經』,本只咒語,後來房融添入許多道理說話。所以有咒者,蓋浮屠居深山中,有鬼神蛇獸為害,故作咒以禁之(仝上)。

  總說之,到後來談議厭了,達磨便入來,只靜坐,於中有稍受用處,人又都向此。今則文字極多,大概都是後來中國人以莊列說,自文夾插其間,都沒理會了(仝上)。

  今被它撰成一藏說話,遍滿天下,惑了許多人,勢須用退之,盡焚去,乃可絕(仝上)。

  上面為朱子對於佛教經典之論難。若據朱子此論,則佛教的經典幾乎皆變成為蔽履,而不值得存在的了。但是事實與此相反,佛教經典之內容,自有其值得令人敬仰讚美的地方。尤其是佛教經典的成立,那裡是朱子所能得知的呢?朱子之言,已暴露其心隘之處,不然就是半點歷史的常識也沒有!

  若論佛教經典之成立,早在印度之事。吾國的佛教經典,不過是將梵文譯成而已,並不是在中國創著的。反之被他教引用的為多,這是歷歷可指而尋的!梁啟超先生曾經說:

  佛教為外來之學,其託命在翻譯,自然之數也。由晚漢迄中唐,凡七百年間,賡續盛弘斯業。宋元以降,則補苴而已。大抵即為經律論,其傳等,譯成國文者。現存者,實五千卷內外,此真我國民一大事業也。此事業,什之九,皆在西紀六十七年至起百八十九年。其餘則附庸而已矣。吾嘗通覽比較,則此七百年間,翻譯事業,進化之跡,歷歷可尋。以譯本論,初時多憑胡僧闇誦傳記,後則必求梵文原本。同是原本也,初時僅譯小品,後乃廣譯大經。同是大經也,初時章節割裂,各自單行,後乃通譯全文,首尾完具。以譯人論,初時不過西域流寓諸僧,與不甚著名之信士,後則增本國而行求法之鴻哲,與印土東渡之大師。以譯法論,前此多一人信語,一人筆受,後則主譯之人必梵漢兩通,而口譯、筆受、證義、勘文,一字一句,皆經四五人之手,乃著為定本。以譯事規模論,初則私人一二相約對譯,後乃國家大建譯場,廣羅才俊。以宗派論,初則小乘,後則大乘。以書籍種類論,初惟翻經,後乃廣涉律論傳記,乃至外道哲學,咸所取資。此因學術進化之軌應然,抑我先民向上之精神,亦可見矣(梁任公近著第一輯中卷一五九頁)。

  上面說明翻譯佛教經典之過程,可說是歷盡滄桑,異常艱難的經過,也證明佛教經典,其來有自。而朱子所謂取之於列子老莊,不知以何為據?如果佛教經典是在中國創始的話,那是另當別論,可是佛教的經典明明是來自印度,這有梵文可稽。吾國的佛教經典,不過是將其漢譯而已,怎能說為取自老莊列子之說呢?也許最初在譯文上,有儒書的口氣,但是絕大多數的句讀,均為佛教獨有者。故任爾怎麼説,也牽不到老莊列子的身上去!朱子不知翻譯佛教經典的真相,而加以排斥,未免失言,難免令人對他的人格的重估!

 

三、論釋氏亂道

  朱子說:

  釋氏之禍橫流天下,有志之士所以隱憂悲嘆,而欲火其書。明道行狀,記其學行事業,累數千言,而卒道其害。不過力排釋氏,以為必闢之,而後可以入道(文集卷三十)。

  蓋異端之害,如釋氏者極矣(語類一二六)。

  其所說能眩惑世俗之耳目。夫世間惑人之物,不特於物為然,一語一言可取亦是惑人。況佛氏之說,是以動人(仝上)。

  故今日不問大人小兒,官員材人,商賈、男子、婦人,趨入其門(仝上)。

  不知道自家這裏,有箇道理,不必外求,而此心自然各止其所(仝上)。

  彼釋氏之說也,真所謂詖淫邪遁之辭。他初只是詖,詖而後淫,淫而後邪,邪而後離,離而後遁。要之,佛氏偏處,只是虛其理。理是實理,他却虛了。故其大本不立也(仝上)。

  所以吾儒,實窮理致知,便須事事物物理會過(語類八六)。

  於行止語默,無非道者。明道先生言:盡聖人之道,坦然明白,但於此見得分明,則道在是矣。不必參禪以求之(文集四一)。

  彼禪學最害道,莊老於義理絕滅猶未盡,佛則人倫已壞。至禪則又從頭將許多義理掃滅無餘。以此言之,禪最為害之深者(語類一二六)。

  黃蘗一僧,有偈與其母云:「先曾寄宿此婆家」。止以父母之身為寄宿處,其無情義,絕滅天理可知(仝上)。

  據所述,朱子以為佛教最為害道。然而在另一方面却又說佛教能存能養。這樣說來,他似神無主,前後自相矛盾。試看他曾經這樣說:

  釋氏之學是如此,他却是真箇見得,真箇養得。如云:說話底是誰?說話底是這箇性,乃至口之知味,無非是這箇性。他凡一語默,一動息,無不見得此性,養得此性。或問他雖見得,如何能養得?曰:見得後,常常得在這裏,不是作,便是養。今儒者口中雖常說性是理,不止於作用,然却不曾做他樣存得、養得,只是說得,不曾用功。心與身元不相管攝,只是心粗。若自早至暮,此心縈縈照管,甚麼次第。這箇道理,在在處處發見無所不有。只是你不曾存得、養得。佛氏所以行六七百年,其教愈盛者,緣他也依傍這道理,所以做得盛(語類一二六)。

  這是朱子在勉勵儒者之格言,說儒者不用功,故不及佛教。因為釋氏能存得養得,莫怪佛教會愈來愈盛。朱子又說:

  今世士大夫所以晚年都被禪家引去者,何故?曰:是他底高似你,你平生所讀許多書,許多記誦、文章,所藉以為取利祿聲名之計者,到這裏都靠不得了,所以被他降下。他底是高似你,且是省力,誰不悅而趨之?王介甫平生讀許多書,說許多道理,臨了,捨宅為寺,却請兩個僧來住持也。是被他笑你這箇物事,如何出得他?(仝上)

  朱子在這裡說,士大夫們到了晚年,大部份都皈依佛教,都被禪家所接引。這正道出儒家學者們的求知欲的程度。也許儒家對於自家的學說不能滿意,故需向外追求真理,以求安心。如果佛教在朱子的眼光裡,真正最為害道的話,為甚麼他也會發出這些話。說士大夫都趨而求之?說真的,不但是當時的士大夫們如是,就是九五之尊的當時的太宗皇帝,亦曾經讚賞過佛教之偉大。他說:

  佛氏之教,有裨益政理,普利羣生。達者自悟淵源,愚者妄生誣謗。朕於此道,微識其宗。凡為君,而正心,無私,即自利行也。凡行一善而安天下,即利他行也。如梁武帝捨身為奴,此乘偏見,非後代所宜法也(圖書集成釋教部彙考卷二)。

  以太宗皇帝之見,則需弘揚大乘佛教,要學菩薩之自利利他行,自然的會國泰民安。那些不知就裡的人,妄加誹謗佛教,實在是愚痴極了。所以說:達者自悟,而愚者妄生誹謗。朱子是位大善智識,若聽之,不知會作何感想?

 

四、結論

  以上為朱子排佛之概要。若從其所論觀之,似乎已走火入魔,並不算為一位典型的學者。如論佛教的經典,都說均為中國文士之所撰集,均為是中國學士所潤色而成。此種評論,不但已失史實,實已遁入歧途。以朱子之博學,實不應由其口中出此妄語,這只有迨笑後人罷了!又朱子對於萬物萬性之性,與萬物一性之性,却錯雜混用,藉以排論佛教之言性,是易使人誤會,自己恐怕也會有所錯覺!

  綜觀朱子排佛一貫之主張,在於排斥佛教之出家滅倫。此事不單是朱子,自傅奕、韓退之,以及後代之儒者,莫不皆以此事為排斥佛教的眼目!至於說輪迴是厭離生死一事,更顯其有所失當之處。因為輪迴思想一事,自中國古代就已具有的信仰,不過未能作個徹底圓滿的思想而已。然而朱子却又歸罪於佛教,可見其偏見之程度!也許當時的部份儒者,都想藉攻擊佛教以成名。假如不這樣做,即不能成為儒者之典範似的,所以就不管三七二十一,若一聞佛老,便以為異端邪說!像這種不專事於自家的教理,而蓄意罵人的作風,實非學者應有的態度。

  若據當時出版的『佛法金湯編』,以及『居士分燈錄』所載:「朱子年青時,曾留心於佛學。」沒想到這助成他,後日為攻擊佛教的工具。他雖然留心於佛學,恐怕只摸到皮毛,未得其門而入,更何況登堂入室呢?以朱子之博學,以及其睿智而言,則又不能不承認對佛學有幾分造詣,故可歸咎於護儒之心切,而出此下策!